轉(zhuǎn)自尚南網(wǎng):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大眾傳播(上)
由文匯報與上海人民出版社、上海電視臺聯(lián)合主辦的南懷瑾先生“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大眾傳播”演講，于8月4日在上海美侖大酒店舉行。聽眾200余人，多數(shù)為兩岸出版界和傳媒集團的老總及文化界資深人士。南先生的講座共四個小時，分為下午四點至六點、晚上八點至十點兩場。本報現(xiàn)將這次演講內(nèi)容分為“上、下”兩個部分，在今明兩天的“文匯講堂”刊出，以饗更多的讀者。
緣起
諸位先生、諸位女士、諸位老前輩（我看在座的老前輩非常多)，很抱歉啊，我到現(xiàn)在，對自己一生的結(jié)論、對自己的評價是八個字——一無長處、一無所是。像講課、演講，我一生經(jīng)過了很多，可是在上課、演講的時候，每次有個感覺，好像一頭牛被人拉到法場受宰割一樣的，很緊張。問題是一次上課也好、一次演講也好，不曉得給人家貢獻些什么。
這一次演講，是和上海人民出版社張耀偉副社長聊天時引起的。張社長的叔叔張尚德教授，是我的老學生。我告訴耀偉，新聞出版是很難辦的事，現(xiàn)在整個的新聞出版界走到了一個困境，最好賺錢的是搞電視，但是手機、網(wǎng)絡一出來，電視也落伍了，時代已經(jīng)到了量子力學、信息科技的階段，傳統(tǒng)的新聞出版業(yè)受到很大挑戰(zhàn)。我以前也辦過報紙、出版，他就再三要我來跟大家講講。
正名
出版社現(xiàn)在怎么辦？現(xiàn)在整個的新聞界、出版界都是一片混亂，前途怎么走？這是個大時代趨勢的問題。這個趨勢的前提，就是歷史的演變，我是親自經(jīng)歷過的。
出版和新聞業(yè)現(xiàn)在有個名稱，叫做“媒體”。我反對這個名字。以中國固有文化講，新聞、出版不應稱為“媒體”，這是外文亂翻譯過來的隨便稱呼。做媒的，在中國文化像是令人看不起的，媒婆是兩邊騙的。出版和新聞或電臺、電視臺，怎么能叫“媒體”呢？我說他們是文化教育事業(yè)的先驅(qū)，具有領導和中介的功能。我們最近一百年來的文化非常有意思，多半跟著外國的文化亂跑，自己沒有正名。
新聞出版與文化教育
新聞出版業(yè)和文化教育事業(yè)連在一起的，不要一提文化教育就是學校課本，那只是一點點，整個新聞出版都是文化教育的范圍。
最近，我為了中國的文化教育問題，在寫一篇文章。我的話好像有點岔開了，其實還在本題上。因為中國150年來一切問題的根源，是文化教育問題。尤其現(xiàn)在的教育問題是非常非常嚴重，每個小孩子很小就戴上近視眼鏡了，而且給家長們逼得都快瘋了。
中國3000年以來的教育有一個基本錯誤，錯誤是什么？就是“重男輕女，望子成龍”，幾千年來都是這個思想，現(xiàn)在還是一樣，“望子成龍、望女成鳳”。
再譬如講，中國宋代以后流行的觀念“好鐵不打釘，好男不當兵”，我們那個時候很普遍。像我們出來，剛剛長大成人就碰到第二次大戰(zhàn)，跟日本人打起來，我們堅持要盡忠報國，堅持要出去當兵，就推翻了那些觀念。現(xiàn)在呢？我發(fā)現(xiàn)很多黃埔的同學，叫孩子們再也不要去做軍人了，要做別的事。他們本身都是中將、上將、司令。我呢，把兒子送到美國西點軍校學習去。我說這個世界再有幾個一百年，也離不開“軍事”�？墒堑浇裉欤覀兊慕逃�在這個觀念的圈子里。
推翻滿清以后到現(xiàn)在，只有95年。我是剛剛推翻滿清以后出生的，可是我開始受的還是清朝末年的教育。你們可以從這95年中的教育演變，研究整個社會演變的因果。
有人碰到事就罵政府，我說你們不要罵政府，政府沒有罪過。所謂“政府”，是文字上一個符號。政府機構(gòu)是水泥木頭建的一個房子，政府里頭的內(nèi)容是官員。這些官員哪里來的？不是政府生的，是我們老百姓生的子女培養(yǎng)出來，送進去做官的。他們做得不好，政府做得不好，應該罵我們自己，是我們沒有把子女教育好，政府沒有罪過。這是文化教育問題。
我最近為了教育問題，忽然想到，中國三千年的政府、帝王政權(quán)，基本沒有出過教育經(jīng)費哦！回轉(zhuǎn)來看歐洲史也是一樣。中國的過去，讀書人都是民間自學出身的。所以中國的讀書人最標榜的是“耕讀傳家”四個字，一邊種田，一邊讀書。任何的家庭，孩子們自己讀書出來，或者在私塾讀出來，三年一考，縣里頭考取了以后，叫秀才。
譬如我小的時候，就是走這個路線。我們家里花錢請一位老師來教我讀書。反正請了老師來家里教，就通知隔壁種田的鄰居，孩子愿意讀書就一起來吧，錢歸我們出。他們也就送孩子來讀書，然后就告訴我們家里：哎呀，我們的孩子來陪你們家少爺讀書。我父親說，既然請了老師來，也希望你們孩子一塊兒讀書。他說，我們孩子讀書干什么？只要學會記賬就可以了。當年讀書教育是這樣。
我記得11歲時，我進了高等小學。這個高等小學，你們大概不清楚了，我告訴你們一個歷史的經(jīng)過。所謂高等小學等于現(xiàn)在的中學，里頭已經(jīng)有英文，還有教物理、化學的，而且住校。
我非常希望辦一個小學、幼兒園，學生最好住校。學生住校是什么道理呢？這跟古代的教育思想有關系。古代的教育有個目標，出在《禮記》，中國幾千年教育的思想，有四個字——敬業(yè)樂群。這個“樂”字有幾個讀音，像廣東話就叫“音樂”（音“音哦”)，你說溫州“樂清人”，發(fā)音是“哦清人”，這是唐代的國語，客家話、廣東話是唐朝的國語。閩南話、福建話是宋代的國語。我們現(xiàn)在的國語是北方話，這是推翻滿清以后，大概民國十三年時國會定的，也有一個經(jīng)過的。
中國古代教育的目標，四個字——敬業(yè)樂群，“敬業(yè)”就是好好學習學問，好好學習作一個人，學習人文，養(yǎng)成人格，再學習謀生技術(shù)，對學習、對行為、對工作要有誠懇敬重之心，不可以馬馬虎虎混的，不像現(xiàn)在這樣；“樂群”就是培養(yǎng)在社會共同生活中的道德、倫理、禮節(jié)、秩序、能力，禮節(jié)就有秩序的作用，維護社會秩序和人際環(huán)境的健康。
這是我講當年進高等小學的事。因為我讀私塾出身，國文很好，但英文、數(shù)學不懂，物理也不懂。因為家里的聲望，我插班進去讀，這個叫做讀“新式的洋學堂”，洋化了。我只進去讀了半年，就畢業(yè)了。畢業(yè)時第一名，背榜第一名，最后一名，呵呵。哎，自己不在乎，因為講起國文來啊，比人家都好，老師都贊嘆；其它的課我只讀了半年，是勉強跟上的。可是從城里回到家，喲，門口站了一大堆人，還有警察，在那里打鑼啊，掛紅布啊，“南某人秀才中了”，呵。當時人的觀念，如果高中畢業(yè)，算是舉人了；大學畢業(yè)算是考取了進士。
大家要研究，究竟“科舉”的利弊在哪里？古代教育的經(jīng)驗在哪里？我簡單提出來，給諸位介紹一下，怕大家不懂歷史，希望回去多做研究。
觀今宜鑒古，無古不成今
因為如果不懂歷史，中國未來的前途根本就不知道方向。中國歷史有一句話——觀今宜鑒古，無古不成今。要觀察現(xiàn)代，要觀察未來的社會政治發(fā)展的前途，必須要懂歷史。
我們現(xiàn)在的教育，對自己的歷史差不多不清楚了。所以“觀今宜鑒古”，“鑒”是像鏡子一樣看；“無古不成今”，沒有前面，就不曉得后面。要研究前面的路是怎么走過的，乃至我們這一百年來是鬧一些什么問題？今天的社會，發(fā)展到了一切向“錢”看，又是怎么來的？未來的一切是不是向“錢”看，還是一個問題。
何謂“事業(yè)”
所以我倒轉(zhuǎn)來跟大家講新聞出版的問題，扯開那么長，其實都是關聯(lián)的。新聞出版不能局限在狹小的眼光里，是與整個文化教育事業(yè)連在一起的�！笆聵I(yè)”也不是職業(yè)，《易經(jīng)•系辭》中講：“舉而措之天下之民，是謂事業(yè)”，現(xiàn)在大家動不動稱“事業(yè)”，其實都是職業(yè)。“事業(yè)”是要對全社會真正有貢獻的，不是口說為社會，實際作“飯碗”考慮的職業(yè)。新聞出版業(yè)，如果要作“事業(yè)”考慮，必須從整個社會大文化大教育著眼。否則，就等而下之，免談了。
再談教育
我們?nèi)陙淼倪@個教育，政府幾乎沒有出過錢啊。當年我們民間教育培養(yǎng)子弟讀書，是自己讀的。中國歷史上這些名臣、大臣，可以說都不是國家培養(yǎng)的，是民間培養(yǎng)，自學成才的。
反過來一看，推翻滿清到現(xiàn)在，學了近現(xiàn)代西洋教育的體制、文化，蓋了那么多學校，感慨很大了……
一個農(nóng)村的家庭，邊區(qū)的家庭，辛辛苦苦賺一點錢，給一個孩子讀了高中、大學以后，永遠不會回去了，都向都市里擠，甚至擠得更好呢，出國去了。出國以后，尤其現(xiàn)在都送到美國什么的。我在美國住了好幾年，很清楚看到他們每一年的教育經(jīng)費省了多少。美國人本身，一個高中畢業(yè)的人，自己拿著報紙看不懂，還問我們講些什么。全世界尤其像中國、印度，最好的農(nóng)村出來的優(yōu)秀人才，考取留學，留學好的，人家給你吸收了，他用了全世界第一流的優(yōu)秀人才，他自己的教育經(jīng)費省了多少？！
我們回轉(zhuǎn)來看，自己難過了……一個農(nóng)村出來的孩子，像我也是農(nóng)村出來，17歲出來，幾十年到現(xiàn)在，沒有回過家，對家庭、對父母、對社會做了些什么貢獻？目前也是這樣，年輕人從農(nóng)村出來，都變成這個情況了，所以說教育失敗。當然不止如此。
鼓勵
由教育失敗又回轉(zhuǎn)來講，新聞出版事業(yè)是大問題，我辦過報，也做過出版，這個出版和新聞的問題，必須要大家共同研究走一條什么路線。
我先告訴大家兩個現(xiàn)代的例子，出版界的商務印書館，當年曾經(jīng)出過兩位偉大的人物，大家應該知道，一位是陳云先生，共產(chǎn)黨里經(jīng)濟學專家，也是開國的功臣；第二個，就是王云五，后來作國民黨的行政院副院長。兩個人都是商務印書館作工人出來的，他們都是自己努力出身，自學成才。
講這個現(xiàn)代的例子，是對新聞出版界年輕人，乃至全社會年輕人的一個鼓勵。希望大家自立自強，在新聞出版事業(yè)、文化教育事業(yè)乃至其它事業(yè)上，不要交歷史的白卷。
再說上海當年的歷史。前些天，還有上海電視臺的制片人找我談。我說你要拍上海的歷史，上海近代的社會發(fā)展史第一個人是誰呢？第一個是哈同，南京東路的繁榮跟他有很大關系。后來慢慢發(fā)展到，同新聞界有關的，是《申報》的社長史量才。史量才開始也是送報出身，后來變成全國新聞界的第一人。結(jié)果呢，給蔣介石打死的。為什么？因為蔣介石的國民政府北伐，他反對。他說，“蔣介石有什么了不起啊，他有十萬大軍，我有十萬讀者�！眱蓚�人不合作，因此被行刺死的。
人貴自立
這些人他們怎么能夠出來呢？四個字——人貴自立，他們不是國家培養(yǎng)，也不是社會培養(yǎng)，是自學成才的。
我現(xiàn)在經(jīng)常聽到新聞界有個術(shù)語，任何一件案子發(fā)生，就說是“社會問題”。我說我也是社會的分子之一，這個問題發(fā)生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。這不是社會問題，而是家庭教育問題，不要推給社會。社會是個群眾的團體，各有各的范圍。
談起每一行，我好像都懂一點點。懂的原因，我只引用孔子一句話，“吾少也賤，多能鄙事”，人家問孔子“你怎么什么都懂？”，孔子說“你不知道，我因出身貧賤，很多下等職業(yè)也都做過，所以懂得很多事情”。我經(jīng)常引用他這句話自勉。
家譜與地方政治
講出版，我小時候看到修印家譜，我說中國有兩大家的家譜是歷史文化上特別的：一個是山東曲阜孔家的家譜，一個是江西張?zhí)鞄煹募易V，這兩家可以說中國三千年歷史文化中特別的家庭，不過張?zhí)鞄煹募易V不及孔家。
家譜、姓氏，是中國人宗法社會的觀念，比如龔家有龔家的家譜，南家有南家的家譜。這個家譜的流行，唐宋就開始了，一代一代這樣。那么我們家里請修家譜的師傅，是專門作記錄的，譬如說我姓南，生下來叫什么名字，讀書的時候叫什么名字，有小名、乳名（吃奶的時候的名字)，有學名，像我，現(xiàn)在叫南懷瑾，一輩子三個字，行不更名，坐不改姓。那個時代很多人名字都改了，為了鬧革命啊，怕被抓了，另取個名字代號就出來。寫文章的則有筆名。修家譜就不行了，把這個名字、別號什么都寫上，生幾個兒子、生幾個女兒、
嫁在什么地方，都有。
中國有幾千年的家譜歷史，家譜的作用非常大。這個家譜的宗族有祠堂，以祠堂為中心，管整個宗族，根本不需要那么多的公務人員來管。不過宋明以后，理學中禁錮人的部分，被政治用來大行其道，變成后來民間的反動，殃及了整個傳統(tǒng)文化。
要講政治管理，宗法社會的經(jīng)驗很值得研究。中國幾千年的地方政治，大家也沒有好好研究。
中國的宗法社會，以祠堂為中心，地方政治靠祠堂。那個時候好像沒有警察，我們小時候都看不到警察，也不知道什么叫警察。你說要警察來管，那是個笑話。一個鄉(xiāng)村里頭，平安無事，白天門都是打開的，家里沒有人都可以，有雞、狗啊守門，沒有警察，也沒有什么“鄉(xiāng)長”，像這些“長”的“短”的都沒有，只有個“保正”，也叫做“里正”。譬如說我們南家那個地方，里正就是南家年紀大的一位老頭子，或者駝個背、彎個腰，啥事都沒有，他來做保正了。如果地方上一個雞給人家偷了，算大事了，等于美國那兩幢高樓被人家炸了，全村人都出來了，那不得了，怎么有人偷雞摸狗的？我們是那個社會情況中出生的，當年的社會是這樣安定，上海的社會也是這樣安定，后來變化到今天。
抗戰(zhàn)救國
抗戰(zhàn)期間，我還辦過報紙。抗戰(zhàn)起來那是1937年，我們參與抗戰(zhàn)了。我當年出來是為了救國，就變成軍人了，我的身分特殊、關系也特殊，在四川、云南、貴州、西康四省的邊緣，在大渡河邊，那都是我的范圍了。這個歷史故事非常有趣，我現(xiàn)在只講有關新聞出版的事。
我那時年輕，21歲就冒充四五十歲，留個胡子，學那個蔣老頭子一樣，一天到晚瞪起眼睛罵人。下面的土匪部隊差不多近一萬人。年輕人，帶領這樣的流亡之眾，號召這些人怎么樣來抗戰(zhàn)，前方的兵源不夠，我還要把這個部隊送到前方去。
我做那個土匪部隊的總司令，開始覺得很威武，二十幾歲站在臺上閱兵，一立正、一答禮的時候，自己覺得好偉大，已經(jīng)高與天齊，好像孫悟空做齊天大圣一樣。后來就覺得不好玩了，所以看這些大領袖們閱兵，我就笑。
我大概古書讀多了，后來像《三國演義》一樣，就想辦法“掛印封金”，當時我是自稱北漢王，自稱總司令的，報紙上常常登我那些事情。我?guī)б粋�參謀，一個侍衛(wèi)長，寫一封信擺在辦公桌上，溜掉了，不做了。
衣冠文物
講到抗戰(zhàn)，岔過來四十年前的另一個故事。我的故事太多了，你們聽得會亂，不過挺有趣的，你們就當聽小說吧。
四十多年前，我到日本去了，干什么呢？參與代表臺灣的文化訪問團，有四十多個教授，我是顧問，團長是何應欽——日本是向何應欽代表投降的。到了日本以后啊，只有我一個人穿長袍。我到外國有個習慣，到歐洲、美國、日本，都穿長袍，拿個手棍，朋友們笑我。我從二十幾歲起，出來穿便衣就穿長袍，拿手棍，也因此占了很多便宜。
到美國時過海關，從舊金山過關，我穿個長袍、拿個手棍。我聽說到美國，從舊金山入關是最麻煩的，尤其對中國人檢查最嚴。海關一看我這個樣子，“喲，這個老先生是個什么人��？”那么，我隨行帶了十幾個大皮箱子，兩大箱都是中藥，因為我出門喜歡帶中藥，跟著我的人，生病了也好吃藥，在外國看病看不起。我就穿個長袍，拿個手棍站在那邊看著。我說你們?nèi)グ�，行李通關完了我再過來。舊金山海關人員帶一只小狗就出來，就向皮箱上爬，嗅來嗅去，一個黑人跟在后面，那個狗聞到中藥味道了。
那個黑人看到小狗這樣，就問這個行李是什么人的？我站在對面，對他點個頭，他知道了。他看了半天，把這個小狗拼命拉回來，就問我旁邊一個學生，“他是誰呀？”那個學生對他吹牛，“你不知道呀？他是我們中國當代孔子啊，是你們國務院請他來的，他本來還不肯來呢。”“噢，是這樣的�！本桶涯莻�小狗抱走了。他說，箱子里是什么？我說你告訴他，不是
鴉片，是中藥，如果有問題，兩箱留在海關，等我走的時候，再回來帶走。那個同學就把我的話翻譯給他聽�！安灰矗灰戳�，我知道了”。最后他就讓我簽字，12箱行李全都一起過關。原因是什么？穿長袍的力量，加上手棍，這條手棍跟我走遍全世界了。
一個國家一個民族，基本的東西，四個字——衣冠文物。我們推翻滿清以后，中國人沒有自己的衣冠，日本人、韓國人還穿我們過去的衣服呢。我在日本，他們問我，和服好看？還是長袍好看？我說你的衣服就是我的衣服，你們這個衣服就是三國時孫權(quán)的那個，你們現(xiàn)在叫它“和服”，中國人也跟著叫，我說錯了，那個叫“吳服”，我們江蘇吳國傳過去的，你們大家翻譯錯了叫“和服”。為什么中國人沒有自己的衣服了呢？其實你查一查，民國時全國研究通過制訂中國人的衣服，后來來不及推行了。
我們曾經(jīng)有五千年文化，結(jié)果到現(xiàn)在，沒有自己的衣服、沒有自己的文物，非�？杀�。
我在臺灣的時候，大家?guī)鈬藖砜础肮蕦m博物院”，外國人看了很驚訝。中國人說，你看，我們的文化！我說“少吹了，那是我們老祖宗的�！蔽覀冞@一代中國人自己做了什么？拿不出來！外國人到上海來一看，看了說，“久仰你們五千年文化，認為應該很特殊的，結(jié)果原來是這樣。”我說“對不起，我們中國人現(xiàn)在剛開始，重新在忙，這些洋房都跟你們學的�！彼f，“學我們的還不如我們�！睕]有中國特色�。∷赃@一代文化……我們這些青年同學們聽了要好好努力啊，我們已經(jīng)老了，不行了。
新聞出版的道德責任
繞這一圈，講回來，講到我當年在邊地，掛印封金走了，到了四川宜賓。隨行的一個參謀一個侍衛(wèi)，從邊區(qū)出來，天又熱，半路生病了，一個是
傷寒，很嚴重，我身上又沒有錢了，這怎么辦呢？我就跑到一家報館里去求職。
我把胡子也刮掉，到《金岷日報》報館，在柜臺前一站，問里面一個老先生，“你們報館要不要傭人？”他說，“什么傭人？”“掃地端茶的傭人要不要？”然后他看了看我，“哎，你這個年輕人？”我當時穿一個中山裝。
他說：“你是下江人吧？”四川人叫我們外地人是下江人，已經(jīng)很客氣了，按照土話，就叫“腳底人”。
我說：“對的，因為抗戰(zhàn)逃難到這里，沒有飯吃，想找報館里掃地的工作�！边@個老先生就看了我半天，“正好缺一個掃地的工人，不過我不能做主，你等一等，我進去問社長�！彼瓦M去了。
這個社長出來了，社長也穿一個中山裝，很魁梧。他姓許，我對這個人特別感謝，后來變成好朋友。他出來看了我半天，“你下江來的？”
我說：“對呀！”
“你愿意做工友？掃地端茶的？”
我說：“對呀，馬上要個工作，為了生活。”
“你現(xiàn)在就上班，我正需要一個人。”
我說：“好�！�
我就進去柜臺，把
掃把拿來，整個的報館有這樣大，我大概一個鐘頭，把它搞得干干凈凈的。這個社長坐在那里始終看著我，我把地也掃完了，桌子也抹好了。社長說：“請你過來，你不是做這個工作的�！�
我說：“為什么？哪里做得不對？”
“做得太對了，你是讀過書的。”
我說：“小的時候馬馬虎虎讀過。”
“會寫信嗎？”
我說：“普通的信會寫�！�
“你會寫文章嗎？”
我說：“文章的話，就不知道了�！�
“你不要客氣了。你不是做掃地這類事的�！彼贿呎f，一邊拿一張紙，“你隨便給我寫一篇散文什么的。”我拿起筆來一寫，他說：“你不要寫了，我知道了，我這里缺一個副刊的總編輯，立刻上任�！眱蓚�鐘頭，從工友升到副刊總編輯。
這一下，我就扳竿子上了。我說，“報告社長”，我就站得很端正，給他行禮，“多少錢一月？”他就告訴我多少多少。我記不得當年的待遇了，拿現(xiàn)在比方，差不多三千塊錢一個月。喲，我說：“那么高啊！現(xiàn)在我有兩個朋友生病，等著要請醫(yī)生，沒有錢，能不能先借一個月薪水？”他說：“可以啊，借兩個月給你�！边@個社長，有氣派！
哦，我好高興哦，回來請醫(yī)生治療這兩個人，我就上班了。
后來我還做到了代總編輯，非到午夜看完大樣不可，看到天亮再回去睡覺。現(xiàn)在我習慣夜里工作，就是從那時候鍛煉起來的。
那個時候抗戰(zhàn)，弄個收音機聽國外的消息，德國打得怎么樣？我們國內(nèi)兵到哪里？好難收聽到啊。我坐在前面寫文章，排版的點個蠟燭燈、煤油燈，坐在后面一個一個字拿來排版，馬上印出來給你看。那時三四個人就管一個報紙，抗戰(zhàn)時候，好可憐啊，不過比鄧小平同志當年用油印的已經(jīng)好多了，已經(jīng)算很進步了。
有一天晚上我很輕松了，凌晨三點半，我說“都好了吧？”那個排版的領導是我的好朋友，姓蕭，他說，差不多了，哎呀，還缺這么一塊，那么大一塊。我說趕快，把那個投稿的拿來看看，選一篇。結(jié)果一篇都不行。
我臨時想了一個辦法，我登了一個征婚啟示，我就是那個小姐，什么日本人打來了，我是杭州人，杭州、蘇州出美女的，我逃難到這里，家破人亡，誰要娶我，什么條件……哎呀，自己很高興。打一個廣告出來，結(jié)果不得了，一千多封信，那些男的
照片、生辰八字都有。這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。
我們以前受的教育是“文人下筆很嚴重”，我的老師告訴我，寫文章下筆千萬不能寫錯一個字，“一字之差，下十八層地獄”。
我是受這種教育出身的，這一下玩這個花樣不得了，這一千多封信，你要回復人家，那些男的照片從哪里寄來還要退回給哪里。社長回來對我笑，說“你犯了一個錯誤——恃才傲物，新聞辦報不容易的啊，不能恃才傲物，我看你怎么下臺啊。”其實社長承擔的責任更大。我后來想辦法，又登了一條廣告，說這個小姐到重慶，不慎墜到江里，死掉了。
所以，后來自己一輩子懺悔。做新聞事業(yè)、做出版業(yè)，不能馬虎，不能忘記自己是個文化人，文化人對社會的道德，對自己要負責，不能玩花樣。
我剛才提到上海的真正發(fā)展，應該從上海的人文發(fā)展史到社會發(fā)展史，從李鴻章時代開始到哈同，然后是虞洽卿、杜月笙，到史量才。那個時候上海最好的出版社是商務印書館。商務印書館號稱“商務的書出來，有人找出來一個錯字，任罰五元銀大洋�！彼麄�?yōu)槭裁礇]有錯字？商務印書館請了很多前清遺老學問好的來校對。我的經(jīng)驗，最好做校對的人比寫文章的人水平高一點才行。自己校對不容易發(fā)現(xiàn)錯誤，因為自己一看都對嘛，其實有時候還用錯了字。商務印書館不大請青年校對的。最后一遍校對，倒轉(zhuǎn)過來對，從后面一個字倒回來對，所以沒有錯字。這是老出版界的風范，后來才有中華書局、世界書局。
現(xiàn)在，我們出版業(yè)的同仁出版的書很多、很亂。但是我深深感到，出版業(yè)、新聞業(yè)，這個道德責任沒有建立。
對做新聞的朋友來講，現(xiàn)在社會上出了很多的案子，新聞記者在里頭的作用很大。新聞記者本來是“言官”，好像“監(jiān)察御史”的作用，現(xiàn)在實際什么都不是了。你看社會上有殺人的案子，現(xiàn)在新聞記者一寫，把做案的過程描寫得非常清楚。我說完了！這個報紙一登，不到三個月，同樣的案子會出來了，教壞了。新聞有教育的效用。
當然，做新聞的道理是“狗咬人”不是新聞，“人咬狗”是新聞。所以現(xiàn)在碰到一個“人咬狗”，還把這個人的牙齒多長、有多厚、咬狗的哪一點，好吃不好吃，都寫出來，當然有人跟著“燉
狗肉”吃嘍。現(xiàn)在新聞挖空心思找噱頭，制造新聞，還為了廣告收入，等等，已經(jīng)舍本求末了，與社會道德責任、教育離得越來越遠了。
（未完待續(xù)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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Last edited by 初生 on 2006/8/24 at 09:59 ]
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－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大眾傳播——南懷瑾先生演講錄(下)
由文匯報與上海人民出版社、上海電視臺聯(lián)合主辦的南懷瑾先生“中國傳統(tǒng)文化與大眾傳播”演講，于8月4日在上海美侖大酒店舉行。聽眾200余人，多數(shù)為兩岸出版界和傳媒集團的老總及文化界資深人士。南先生的講座共四個小時，分為下午四點至六點、晚上八點至十點兩場。昨天“文匯講堂”刊出了演講內(nèi)容的上半部分，今天刊出下半部分，以饗更多的讀者。
社會責任與市場
下午我們講到新聞出版這個文化傳播事業(yè)，有一個觀念，我們的新聞出版業(yè)在二十一世紀的中國，應該走文化先驅(qū)的領導路子，大家自己要認識這么一個任務。
比如講著作、出版，我們自己出版界要反省了，現(xiàn)在做一個出版商，只考慮自己，這本書的市場如何，銷路多少，賺錢多少，沒有考慮后果，越熱鬧越花俏越好，變成“嘩眾取寵”，這四個字還是好聽的，換一句話說，是有害于社會。
印書與眼腦保健
再例如，我發(fā)現(xiàn)，這一代海峽兩岸四地澳門、香港、臺灣、大陸，出的書都有一個大問題，尤其是負責教科書出版的朋友們更要注意了。
我當年在臺灣，國民黨的中央黨部請我演講的時候，我非常嚴厲的，等于是訓了一頓教育部的人：現(xiàn)在書出來，紙非常白亮，加上這樣亮的電燈光，眼睛都搞壞了。像我現(xiàn)在90歲了，從小開始讀書，那時沒有電燈啊，煤油燈還是后來的，靠蠟燭一點點燈光，或者點一根燈草的油燈讀書。我讀的書，吹牛給大家聽，光是武俠小說都看了數(shù)萬卷，還不要說正統(tǒng)的書，全部《大藏經(jīng)》、《道藏》讀完，《四庫全書》差不多翻遍了。我到現(xiàn)在90歲，有時候晚上看報紙，還不戴眼鏡�，F(xiàn)在的小學生都戴上眼鏡了，原因是什么？出版界要注意，負責教育的更要注意，紙?zhí)祝姛籼�，字印得太小�?br > 所以我告訴臺灣當年的教育部，立刻下令，尤其是教科書等等，不要用小字；書紙，要用米色的。一會兒我拿一本書來，告訴大家我們過去讀的書是怎么印的。
現(xiàn)在印的書啊，是為市場而出版，沒有為國家民族、為年輕人的文化教育、為孩子們的健康而用心，這是我們要反省的；每個家長自己也要考慮，這樣對孩子眼睛和腦都不好。
說考試
當年，為了普及現(xiàn)代教育，廢了科舉。結(jié)果搞了半天，教育卻變成現(xiàn)在這樣。中國過去有一個制度非常好，是考試制度。漢朝開始薦舉制，隋唐變?yōu)榭婆e制，都屬于考試制度，有幾千年歷史。民間自學成才的人，經(jīng)過考察、考試，被國家選用。幾年一考，考你經(jīng)世濟民的思想、才能、辭章、書法。這個考試制度，后來留傳到歐洲去，英國人十九世紀前后學會了考試，慢慢就傳到其它國家�？荚囀侵袊税l(fā)明的。
考試本來是為了選拔人才用的，古代的教育和考試很經(jīng)濟，教育是民間自己搞的，政府考試取才是幾年一次，可是現(xiàn)在，考試變成一個禍害了。小學、中學、大學、留學一步步要考，做公務員做官還要考。當年臺灣的公務員，每天早、中、晚都要打卡，所謂“三卡”，看你有沒有按時上下班。然后做公務員三年一大考。所以，當年有人對打卡考試，就寫了一副對聯(lián)，可憐自己：
為五斗米折腰，三卡三考，喪盡氣節(jié)。
領十萬元滾蛋，一分一厘，了此殘生。
“為五斗米折腰”，用陶淵明的話，說讀書人出來做官，為了生活沒有辦法，為了一點待遇，所以做公務員；“三卡三考，喪盡氣節(jié)”，把人的尊嚴都搞沒有了，彼此不信任；“領十萬元滾蛋”，退休金領了，然后，“一分一厘，了此殘生”。
最近我聽到，更糟糕了，進幼兒園也要考試。年考、季考、月考、周考、天天考，隨時要考。
而且考好的進名校，考不好的只好讀差學校，既然這樣，那何必要學校教育呢？教育是為了培養(yǎng)那個不行的人，教育的目的是將不好的、不對的人教好。
教育精神的變化
我們當年讀書很輕松，我也去聽過大學老師們講課，當年大學教授也不同現(xiàn)在。后來，教育變化很大。我也做過幾個名大學的教授，我上課從不點名，也不認識學生，講完了就走。這是很傲慢也很失禮的，我已經(jīng)看不起現(xiàn)代這個教育了。
教育，以師道而言，對學生人品的教育要負一輩子的責任。
現(xiàn)在的教育，變成出賣知識的商業(yè)行為，坐在下面聽課的是老師的雇主而已。一個鐘頭，老師寫二十分鐘黑板，最后講了半天，不知所云的，皮包一夾，下課走了。然后就亂考試。對學生沒有用啊。
尤其現(xiàn)在發(fā)展到還要學生給老師打分數(shù)，受歡迎的才可以當教授，不受歡迎的就滾蛋了事，這不曉得是個什么教育。
但得流傳不在多
出版與教育，我都聯(lián)起來亂講一頓。講出版，著書的人自己要考慮，是否對得起社會？我們看古人留下的書，一輩子的經(jīng)驗，往往只留下一本書。譬如我常說的管子（
管仲)，比孔子還早的，一個窮讀書人出身，到了中年以后，幫助齊桓公稱霸，所謂“一匡天下，九合諸侯”，古書上只用八個字�！耙豢锾煜隆�，在當時中國，等于是統(tǒng)治了全國；“九合諸侯”，九次召集“聯(lián)合國”會議。管仲上面頂一個齊桓公，實際上都是他搞。他一輩子的經(jīng)驗下來，留下來只有一本書，我們現(xiàn)在看到叫《管子》。今天講世界的政治哲學、政治的法則，還跳不出他的范圍。
孔子一輩子自己只寫了《易經(jīng)》后面的論文報告，寫了兩三篇，其它的文章都是與學生們的對話，自己很少寫，別人給他作一點記錄。老子嘛，過關出不去，被海關的關長抓住，不準出關，要他把學問留下，結(jié)果寫了五千言。釋迦牟尼fo講了一輩子的學問，沒有寫一個字，都是學生記錄的。在古代，大的學問家留下文章是很慎重的。譬如諸葛亮的一生，不止政治好、軍事好，學問也很好，留下來的文章只有幾篇，《前、后出師表》，還有幾十封的信，他寫信都是很簡短很漂亮的文章。
所以古人說，一個人著書出版，“但得流傳不在多”。一個著作，可以流傳千古，才夠得上是著作。假使隨便出一本書，嘩眾取寵很鬧熱，只有半年的壽命。下午我報告過，報紙副刊的總編輯我做過，副刊的文章，我們叫“報屁股”的文章，三分鐘壽命，看完了就拉倒。有時候一下子搞得名氣很大，但這個文章不會流傳的。譬如辦報寫社論的，在一百年當中，那么多報館，那么多社論文章，出書留傳下來的，只有一兩個人。
因果
做新聞出版的更要注意，這是一個教育道德、社會道德的責任，千萬要考慮，電視上、報紙上一篇文章出去，影響太大。你看到好像沒有關系，忙得也顧不了那么許多。我常告訴人家，世界上，政治、軍事、外交，沒有善惡的，也沒有是非，只有利害關系，怎么臨時處理，要懂得應變。但是要注意，雖然沒有善惡，沒有是非，是有因果的；乃至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情，都有因果的。
這個因果律是自然規(guī)律，科學、哲學、宗教、政治、軍事、經(jīng)濟、醫(yī)藥、法律、建筑乃至飲食男女，什么都逃不開這個法則。換一句話，有報應的，因果就是報應。這個道理是一個哲學道理、科學道理，我們不深講，只提醒出版界、新聞界怎么樣自強自立，認清楚自己的現(xiàn)狀和社會責任、歷史責任。
現(xiàn)代傳播業(yè)，除報刊、圖書以外，加上了電視、手機和網(wǎng)絡，變化越來越深刻，傳播速度越來越快，影響越來越快，因果也越來越快。今后的前途怎么走？值得深思。
文化人的人生目標
出版業(yè)、新聞業(yè)離不開文化，離不開文化人的責任。文化人要為社會負起責任來，自己首先要建立一個人生目標。
就這個人生目標問題，我抽出來一篇文章《儒行》，這篇文章是哪里來的呢？四書五經(jīng)的《禮經(jīng)》來的。什么叫四書五經(jīng)？《大學》、《中庸》、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叫四書；五經(jīng)是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書經(jīng)》、《易經(jīng)》、《禮經(jīng)》、《春秋》。中國文化的基礎在這里，是中國固有文化、特色文化之一。這是我們幾千年老祖宗傳下來的財富，里頭宗教、哲學、科學什么都有�？墒悄銈冊谧哪贻p人沒有看過，在座的還有許多老前輩，也許翻過，也許沒有翻過。像我們，從小受過這個教育。
《禮經(jīng)》是什么書呢？可以說，是中國文化中的憲法，所有中國文化的根源都是這里來的。譬如我們都知道中國文化的儒家，你問他什么是儒家？誰作代表？他也許會答復你：“孔老二”，或者孔子、孟子。我說，你不要搞錯了，孔子、孟子是儒家的代表之一，儒家也只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，不代表全體。我有一個比方，孔家店是糧食店，中國人的糧食店，人人非吃不可。打倒了孔家店，中國人沒有糧食吃了，吃面包、牛排有時候不對胃口的。道家是個什么店呢？藥店。藥店一定要有嘛，生病去買藥吃，不生病不需要買，可是藥店不能打倒。fo家開的什么店？百貨店，什么都有，你高興可以去逛一逛。當然，不管開的什么店，發(fā)展大了久了，大概都會出現(xiàn)劣貨乃至冒牌貨，反過來壞了自己的牌子。重要的是，孔子孟子代表儒家開的糧食店，你不能打倒。結(jié)果把他一打倒，連帶把古文也丟了，中國文化的根就斬斷了。
現(xiàn)在講到四書五經(jīng)，我們當年是背的。《禮經(jīng)》這篇《儒行》告訴你，一個知識分子怎么做人做事；還有《學記》、《坊記》，都很重要。
教育的目的
我們中國幾千年教育的目的，不是為了謀生，是教我們做一個人，職業(yè)技術(shù)則是另外學的。而且教育從胎教開始，家教最重要，然后才是跟先生學習。人格教育、學問修養(yǎng)是貫穿一生的。所以社會除了政治、財富力量以外，還有獨立不倚、卓爾不群的人格、品格修養(yǎng)，作為社會、人心的中流砥柱。
不像現(xiàn)在家庭和學校的教育，乃至整個社會的教育觀念，專門為了職業(yè)，為了賺錢，基本人格養(yǎng)成教育都沒有。人如果做不好，你講什么民主、科學、自由、法治、人治、德治、集權(quán)，乃至信用、環(huán)保、團結(jié)、和諧等等，理想都很好，可是沒辦法做到，因為事情是人做的。
這是一個好像最講民主平等自由的時代，其實現(xiàn)在全世界的皇帝姓“錢”，都是錢做主，以錢來決定貴賤，沒錢就沒自由。沒有真正獨立不倚、卓爾不群的人格修養(yǎng)、學問修養(yǎng)，有的只是亂七八糟的所謂個性張揚和向錢看，變成聽“錢”指揮，連科學研究、教育、學術(shù)都在聽“錢”指揮，為就業(yè)忙，為錢忙，精神支柱沒有，一旦失業(yè)，就天塌下來一樣。
譬如孟子的話“君子窮則獨善其身，達則兼善天下”，告訴我們一個讀書人知識分子，如果倒霉，就把自己弄好，不管外面的事。倒霉沒有關系，至于職業(yè)做什么都可以，職業(yè)跟學問根本是分開的。學問是一生的事，學問不是知識，會做人做事都是學問�！斑_則兼善天下”，如果有機會叫你出來做事呢，那就不是為個人為自己，而是把自己貢獻出去，為整個社會、國家做出一個貢獻。這是孟子的教育。這與一切向錢看的教育因果差別有多大，值得好好深思。
像這些，我們都是小時候背來的。再譬如老子的話：“君子得其時則駕，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。”有道德才能的人，時節(jié)機會來了，環(huán)境逼得你去做官，“則駕”，開汽車一樣，你就發(fā)奮去做事了�！安坏闷鋾r則蓬累而行”，時機不對，則隨遇而安，樂得自在，剛好讀書提高修養(yǎng)，做點什么謀生都可以。
這些是孟子、老子的教育。不像現(xiàn)在，讀個書，就想到學哪一科最好，讀完了做什么待遇比較高，有前途，這完全是商業(yè)行為，不是教育行為。那何必去讀書呢？學技術(shù)多好呢，學一個好的技術(shù)就賺錢更快。
《幼學瓊林》
這本書拿來了，上一講我講出版時，舉過這本書的例子，這是我們小時候讀的書，現(xiàn)在把它重印，我到海外一直帶著，叫《幼學瓊林》，會背的。你看，這是線裝書，又輕又薄可以翻轉(zhuǎn)折攏來，比現(xiàn)在硬板的書讀起來方便多了。里面有很好的木刻圖案，原文是這樣大的字，下面有小字注解。書里面什么東西都有，講我們歷代的文化祖宗，天文、地理、夫婦、兄弟、朋友，怎么寫信，做人禮貌，父母死了怎么寫個墓碑……現(xiàn)在讀這本書，假定沒有好的老師講，就不懂了�？墒沁@書里頭有注解，你可以自己好好研究。
譬如人家問候你的父親，說“令尊”（你的爸爸)好不好？那么我的答復是，“家父還好”。二十年前，有一個同學告訴我，他說到內(nèi)地問人家，“令尊好不好？”人家回答說，“我的令尊不錯，你的家父也好嗎？”這樣的故事很多。再譬如我常常問人家“你的府上哪里”？他回答：“我的府上福建”。“府上哪里？”是尊敬語，這本書上面都有。你應該回答：“不敢，我是小地方浙江。”人家尊稱你，你謙虛一點。這不是虛偽、矯情，而是禮貌秩序，用敬語表示彼此尊重。禮節(jié)就是秩序。禮節(jié)的內(nèi)在，就要心意的誠懇和恭敬。
善意建議勝惡意批評
我們現(xiàn)代的思想，大家的心境，自己要檢討了。怎么樣才能建立一個好的文藝，使社會不要惡意的批評，對這個社會、對這個政治拿出來一個善意的建議。惡意的批評很容易哦，善意的建議很難！可行的建議就更不容易！
因此，我告訴文化界、新聞界、出版界的朋友們，必須要讀什么？要讀歷史。不僅只讀正面的歷史，還要多看小說。所謂歷史，常常人名、地點、時間是真的，內(nèi)容不大靠得��；小說是人名、地點、時間都是假的，但那個故事往往是真的。
但是，讀歷史看正面的既然靠不住，要想辦法讀歷朝歷代名臣的奏議。大家要注意，“奏議”就是向朝廷提的建議、報告乃至反面意見。這些東西幾千年下來，積累很多數(shù)據(jù)。諸位學新聞、寫文章的，應該要讀，讀了以后，啟發(fā)很多。譬如關于捐稅、金融、關于經(jīng)濟的發(fā)展，很多領域，很多資料。到底我們亂七八糟有幾千年歷史，很多經(jīng)驗值得注意，不像美國才兩三百年。
可是，讀歷史也要會讀，要別具慧眼，自己本身還要經(jīng)歷很多事，才可能懂得文字背后的東西。否則，不僅讀不懂，還會亂批評。
買票不進場
中國文化有“三士”，第一個“士”，自己讀書的，自己站起來的；第二個“仕”，如果“士”進一步，出來做官了，加個“人”字旁，叫做“學而優(yōu)則仕”；第三個叫“隱士”，隱士在政治上的態(tài)度，用西方政治哲學的觀念，叫做“不同意主張”，不反對，也不贊成，不過是我個人不同意。我對于各黨各派都是朋友，到現(xiàn)在八九十歲，原來大家懷疑我是這一派那一黨，我的頭上戴的各種帽子頭銜多得不得了，結(jié)果我到今天，始終還是作一個隱士。
人家說你各行各業(yè)、各黨各派，怎么都是朋友？而且大家頭都殺掉，你這個吃飯的家伙還留著，是怎么一回事呢？我說我有個秘訣，每一黨每一派我都是“買票不進場”。譬如今天晚上，他們這里發(fā)門票的，門票我有，不一定進來聽�？墒菦]有門票，我想打開來看看里頭玩什么，就沒有資格開門了，有門票我就可以拉開看看�？墒钦孢M場，就被套進去了，我不來。因為一輩子光買票，不進場，所以現(xiàn)在各方面都變成朋友。我基本走的就是隱士路線。
此封建非彼封建
說起傳統(tǒng)文化，想到一個問題，發(fā)現(xiàn)這幾十年，大家常常提到“封建”兩個字，好像代表了專制、愚昧、落后的味道。幾十年來看很多報刊和書，常見到這個提法。
所謂中國周朝時的封建，是中央領導，分封諸侯，換句話是聯(lián)合國的組織，各個諸侯國有自己的法令、自己的文字，那個時候可以說“書不同文”，言語更沒有統(tǒng)一，交通也沒有統(tǒng)一，這是中國的封建，根本不同于西方那個封建。
當初翻譯西方著作的時候，“封建”兩個字用錯了。我們把西方那個封建拿來做中國的封建，學術(shù)上根本是錯誤的，這個錯誤導致的后果相當嚴重。說起翻譯西方著作，又是一個關于文化和出版的大問題，例如“經(jīng)濟”這個詞，在中國文化本來是“經(jīng)綸濟世”的意思，包括政治在內(nèi)了，也是近代翻譯用錯了。差之毫厘，謬以千里，這些翻譯的錯誤，隨著書報一出版，就引發(fā)一連串錯誤。
周朝的封建，盡管許多沒有統(tǒng)一，但是文化觀念是統(tǒng)一的。中國文化基本用一個字可以代表——“道”。由“道”后來演變出儒家、道家、墨家等等諸子百家。道是什么東西？這是哲學問題，我們今天沒有時間討論。
結(jié)語
對于新聞出版業(yè)以及文化教育問題，我今天簡略談了這一席話。目的是希望年輕的一代自我反省，為后一代著想，努力為國家民族、為社會做頂天立地的事業(yè)。我現(xiàn)在90歲了，每日每夜都還在讀書、做事，休息得很少。
最近七八年中間，我?guī)Я四贻p同學們，拚命推廣兒童讀書。社會上把我的意思理解錯了，說我推廣兒童讀經(jīng)，好像提倡復古。但是我提倡的是“中、英、算”一起上，包括四書五經(jīng)在內(nèi)，尤其是唐宋以前的經(jīng)典，要讀誦、背會、默寫，還有英文經(jīng)典，并且練習珠心算（珠算熟習以后，心里有個算盤作心算就很快)。這是文的教育，還要武的教育，藝術(shù)的教育，融合人格養(yǎng)成教育一起來。看上去內(nèi)容很多，實際的安排很科學，效率很高。
這樣培養(yǎng)出來的孩子，智慧得到開發(fā)，自己會讀書，體魄健康，知道怎么做人，會懂得東西方的傳統(tǒng)文化，可以談開創(chuàng)未來了。而且實驗證明，這樣教育出來的孩子，讀教育部安排的課程，一個學期的課程一個月就學完了。
后來，我看到現(xiàn)在的教育界，甚至教育部，也開始跟上這個路線。徐永光先生今天也在這里，他也是響應者，他是希望工程的創(chuàng)辦人，當初是小朋友，現(xiàn)在變成老前輩了。他們也發(fā)動跟著做，出了很多書。但是開始時，編了太多唐詩宋詞，我也反對，我說我推廣兒童讀書，中、英、算一起上，結(jié)果你們把兒童讀書的重點變成唐詩宋詞。我說這樣讀出來有什么用？中國未來培養(yǎng)一萬個李太白、一萬個杜甫也沒有用啊，那不過多出兩個詩人嘛！我希望后一代出很好的思想家、很好的科學家、很好的政治家，是這個目的�？墒乾F(xiàn)在呢，我們中國文化的財產(chǎn)太大了，古文不懂，繁體字不懂，等于丟了鑰匙，這個財庫的鎖頭打不開。
我們選的幾篇參考資料，來不及講，希望大家拿回去自己研究。這些資料是古文，其實也不古，不過諸位年輕的朋友，很多從現(xiàn)代簡體字的白話文教育入手，看不懂自己古代傳統(tǒng)的文化，很難了解是什么意思，所以固有傳統(tǒng)文化變成沒有用的東西了。等于你把那個寶庫的鑰匙丟了，進不了門。只是聽人家亂說，那個寶庫里面都是糟粕垃圾，就把垃圾糟粕和寶貝一起丟了。
第一篇《儒行》是告訴知識分子怎么樣做一個讀書人，人生價值、人生的意義、生活的做法是怎么樣。
第二篇是董仲舒對漢武帝的《天人三策》，大家都說漢武帝因為聽了董仲舒的話，專門崇拜孔孟儒家之道，不要諸子百家了。不對的，不是這個意思，但是他們的對話是推崇儒家。這個《天人三策》，是跟漢武帝當面討論的文章，漢朝四百年的政治安定與此很有關系。
第三篇是《聊齋志異》中的一篇，我最近常跟年輕同學們講“聊齋”。你們寫新聞可以多研究聊齋的寫法。有人問我，“聊齋”不是講
狐貍精、鬼嗎？我說你們才活見鬼，這聊齋好像講鬼，其實是講人的，他借鬼罵人。聊齋每篇的后面有一個“異史氏曰”，這是蒲松齡自己的意見。怎么叫“異史氏”？因為滿清來了，他不愿意投降滿族人，寧可在路上開一個茶館，過來過往聽故事，他就寫小說。他的小說寫了以后，當時有一個學者叫王漁洋，非常有名的，聽說有這個書，看了以后告訴他，給你十萬兩銀子，你不要出書，書歸我出。蒲松齡不干。后來，王漁洋給他寫了一個序言，中間有首很好的詩，怎么寫呢？
姑妄言之姑聽之，豆棚瓜架雨如絲。
料應厭作人間語，愛聽孤墳鬼唱詩。
“姑妄言之姑聽之”，聊齋說鬼，說狐貍精的故事，有沒有真的？很難考據(jù)�！肮猛灾寐犞保麃y說，哎，我們就亂聽。
“豆棚瓜架雨如絲”，鄉(xiāng)下老百姓吃飽了沒有事，以前沒有電視看，沒有電影，坐在瓜架豆棚下面，帶著小孩子，說鬼話，說故事，“豆棚瓜架雨如絲”，描寫那個風景。
“料應厭作人間語”，他說，蒲松齡把心境寫出來，他自己也有同感，對于一般活人講的話，感到靠不住，厭煩了，不如寫點有情有義的“鬼”話。
“愛聽孤墳鬼唱詩”，還不如聽鬼講話老實一點。
呵，你看了這個序言，這首詩已經(jīng)罵盡天下人。
第三篇是《木皮散客鼓兒詞》的片段，明朝的賈鳧西寫的，他是民間寫小說的，實際上是政治家、哲學家、思想家。他這個“鼓兒詞”，是給人家打起鼓來唱的。譬如說“河里的游魚犯下什么罪，刮凈鮮鱗還嫌刺扎”，人世間很多不平的，他用白話寫的，可是有文采，很有名。
這些資料你們帶回去有沒有用，就不知道了。
（本文根據(jù)錄音整理，經(jīng)南懷瑾先生審閱。因版面有限，有刪節(jié)。即將出版的《中外書摘》對此也會有詳細報道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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做新聞出版的更要注意，這是一個教育道德、社會道德的責任，千萬要考慮，電視上、報紙上一篇文章出去，影響太大。你看到好像沒有關系，忙得也顧不了那么許多。我常告訴人家，世界上，政治、軍事、外交，沒有善惡的，也沒有是非，只有利害關系，怎么臨時處理，要懂得應變。但是要注意，雖然沒有善惡，沒有是非，是有因果的；乃至一個人做任何一件事情，都有因果的。
這個因果律是自然規(guī)律，科學、哲學、宗教、政治、軍事、經(jīng)濟、醫(yī)藥、法律、建筑乃至飲食男女，什么都逃不開這個法則。換一句話，有報應的，因果就是報應。這個道理是一個哲學道理、科學道理，我們不深講，只提醒出版界、新聞界怎么樣自強自立，認清楚自己的現(xiàn)狀和社會責任、歷史責任。
現(xiàn)代傳播業(yè)，除報刊、圖書以外，加上了電視、手機和網(wǎng)絡，變化越來越深刻，傳播速度越來越快，影響越來越快，因果也越來越快。今后的前途怎么走？值得深思。
現(xiàn)代社會就是缺了這個教育！南師不深講，我們自己卻一定要好好地想一想。
就像萬有引力一樣，如果沒有牛頓的發(fā)現(xiàn)，也不會因為你不知不信有引力就沒有引力，同樣因果定律也不會因為你不信因果就沒有因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