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文:中國教育需要一場革命
2006-05-12 10:23:08發(fā)表于《網易》 來源: 江蘇公眾科技網
1998年歲末,在職工下崗、股市低迷、房市疲軟和頻繁的建筑事故之中,從北京中關村傳出了一聲號角,它似乎在一夜之間就傳遍了中國大地,校園里、家庭中、電視廣告中和每一個書攤報販,都在互相傳說著一句富有魅力、而且有些神秘的話語——學習的革命!
那一天,我路過軍事博物館,看到懸掛在樓前、寫有“學習的革命”的巨大紅色橫幅在寒風中微微飄動,不禁深為震動,也有一些感動。無論如何,一個亟待被重視、急需被關注的問題,就這樣忽然被顯著地放大了,盡管每個人從中的解讀并不一樣。
在世紀末的冬天,看到這句口號,令人不勝感慨。作為中年一人代,我們對這樣的號召實在太熟悉了。事實上,我們是在接連不斷的“教育革命”中長大的。1958年鬧“教育革命”,我已上小學,卻只有打麻
雀、揀廢銅爛鐵的記憶。1964年前后的教育改革,我在上中學,所受益的是每天下午必須到操場去參加體育鍛煉。1966年,毛澤東發(fā)出“學制要縮短,教育要革命,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統(tǒng)治我們學校的現象再也不能繼續(xù)下去了”的號召,發(fā)動了“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”,我們離開了學校。那個荒唐時代的深重災難,使許多人直至今日,看到“教育”與“革命”這兩個詞語的組合,都會產生不適的反應,書聲朗朗的50年代成為田園詩般美好的回憶。這多少可以解釋以后的事態(tài)發(fā)展:70年代末,當我們在政治、經濟、思想文化各個領域撥亂反正、探索改革開放的新路之時,教育界恢復、重建的努力,卻是重新回到50年代,從而錯失了在新時期的制高點上發(fā)展前進的歷史性機遇。
從1905年廢除科舉、建立新學開始,中國現代教育的發(fā)展將近百年,大致是前50年學習借鑒美日,此后模仿移植蘇聯(lián)的歷史。80年代以來的改革開放,在很大程度上就是走出蘇聯(lián)模式。新中國取得的教育成就有目共睹、眾所周知;作為新中國歷史上最好的發(fā)展時期,80年代以來中國教育獲得了迅猛的發(fā)展,速度不可謂不快,成效不可謂不大,教育體制改革也在逐漸推進之中。然而,由于種種復雜的原因,同樣眾所周知的是,在我國經濟持續(xù)高速增長的同時,一些基本的教育問題并未得到很好地解決,經常成為社會關注的焦點和“眾矢之的”;“教育危機”的警報此起彼伏,從未停息,一些教育弊端令人始料不及,發(fā)展到十分嚴重的程度。
就教育自身而言,這種落后主要體現在陳舊落后的教育制度和教育思想上。雖然教育的規(guī)模、培養(yǎng)能力獲得了巨大發(fā)展,但平心而論,教育內在的品質并沒有獲得相應的改善:教育的主體性和人在教育中的主體地位尚未確立,處于政治沖擊和經濟擠壓的雙重困窘之中;教育至今尚未成為面向社會的開放系統(tǒng),遠遠不能滿足人民大眾日益高漲的教育需求;現代學校制度尚未建立,高等學校尚沒有充分的辦學自主權;高等學校脫離社會發(fā)展、效益低下、官本位等弊端,致使學校缺乏活力,學術品質惡化,人文精神、大學精神的流失和人才流失同樣嚴重;曾被稱為“最后一塊凈土”的教育領域的種種腐敗現象漸趨嚴重,令人關注。尤其是,80年代以來,中小學教育陷入應試教育的熾烈氛圍之中。應試教育對民族文化素質的損害和對整整一代人身體心理素質、人格和智力發(fā)展所造成的嚴重傷害,隨著時間的推移,將會越來越清晰地顯露出來。傳統(tǒng)的教育制度、教學管理和師生關系,已經成為青少年個性發(fā)展和創(chuàng)造性培養(yǎng)的障礙。時至今日,全社會性的人才危機并未過去,我國最優(yōu)秀的青年人才仍然在源源不斷地流向國外,我國與世界教育和科技先進水平的差距仍在繼續(xù)擴大。與社會其他領域的改革相比,教育不僅仍然處于弱勢地位,其滯后于社會變革的體制落差正在拉大,成為社會現代化的制約和瓶頸,教育系統(tǒng)被詬病為計劃體制的“最后一個堡壘”。
站在21世紀的門檻,面對信息時代的挑戰(zhàn)和激烈的國際競爭,面對世界范圍內風起云涌的教育改革,中國教育需要正視現實,需要居危思危!教育改革刻不容緩,民族的教育精神需要一次新的振奮——就像1977年鄧小平恢復高考制度那樣,中國需要一場學習的革命和教育的革命,中國的教育生產力需要一個大解放!
一位教育家說:教育學的基本問題是古今相同的——什么是教育,應當怎樣教和怎樣學。然而,在現實的教育發(fā)展中,后者往往模糊和取代了前者。的確,今天當我們大力推進“教育現代化”之時,對于什么是教育、什么是好的教育這樣的基本問題,卻似乎越來越說不清了。我們已經習慣了按照領導人的言論作為不同時期的教育宗旨,按照主管部門的文件、嚴格的計劃、統(tǒng)一的教材、大綱和時間表組織學校教學。在這個過程中,兒童的個性、地位漸漸消失了,人的音容笑貌漸漸消失了……
這個答案從前曾經是確定的和鮮明的。當孔子說“大學之道,在明明德,在親民,在止于至善”、古希臘人說“身心既善且美”、拉伯雷說培養(yǎng)“全能的人”、盧梭說“既能行動又能思想的人”時,教育曾經是一件非常理想主義的事。它有時被視為塑造人類靈魂的工程,有時被視為實現社會平等的偉大工具,但它首先是基于一種人類情感,一種人道主義的博大愛心和悲憫情懷。想一想曾感動過幾代人的《鄉(xiāng)村女教師》,那個執(zhí)拗的瓦里華拉·瓦西里耶夫娜 ——她曾經是教師人格的典型寫照。
在中國的新教育創(chuàng)建之初,教育仍然是充滿理想的。一大批受過西方教育的“洋博士”、“洋教授”,脫下西裝、長衫,到農村、工廠、難民和流民中去辦學。他們是一群充滿平民意識的“精神貴族”,是一群身體力行的理想主義者。在那種社會動蕩混亂、教育條件極其惡劣的環(huán)境中,他們仍然對教育保持著一種十分理想主義的信念,始終未曾迷失,也未曾降低過對人的關注,對人性的張揚,對民主的、大眾的、活的教育理想的追求。在延續(xù)千年的中國封建教育的大傳統(tǒng)之后,它成為中國現代教育另一個十分重要、不可忽視的小傳統(tǒng)。
早在本世紀初,五四時代的志士仁人就發(fā)出了“救救孩子”的呼聲。魯迅認為對兒童的教育,主要是“理解”、“指導”和“解放”;要培養(yǎng)他們“有耐勞作的體力,純潔高尚的道德,廣博自由能容納新潮流的精神,也就是能在世界新潮流中游泳,不被淹沒的力量”。蔡元培認為:“教育是幫助被教育的人給他能發(fā)展自己的能力,完成他的人格,于人類文化上能盡一分子的責任,不是把被教育的人造成一種特別器具,給抱有他種目的的人去應用”,其原則是“展個性,尚自然”。蔣夢麟認為,教育的產出是造就“活潑的個人”、“能改良社會的個人”、“能生產的個人”。陶行知倡導的“生活教育”,反對那種死讀書、讀死書、培養(yǎng)少爺小姐書呆子的教育,主張“為了生活而教育”、“依據生活而教育”,培養(yǎng)活生生的人,有行動能力、思考能力和創(chuàng)造力的人。而陳鶴琴所倡導的“活教育”的目的,是“做人,做中國人,做現代中國人”。這種教育理念在今天看
來仍然是十分現代的,與70年代以來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所倡導的“學會生存”、“學會關心”、“學會學習”等理想一脈相承,與今天我國各級教育普遍盛行的滿堂灌、填鴨式、考試至上、分數至上、造就考試機器的現實更是不可同日而語。只要約略檢視一下五四先驅當時的抱負和視野,就不難看出我國當前的教育就其精神實質而言,離現代教育還何其遙遠!
封建科舉式的教育在當代的復活強化說明,未經更新轉化的傳統(tǒng)文化資源不會自動成為社會現代化的動力;警惕、批判和改造傳統(tǒng)教育,始終是中國實現教育現代化的基本任務和緊迫的主題。中國教育需要更新傳統(tǒng)的教育“軟件”,需要高揚“人”的理想,需要重建師生關系,而要弘揚五四的文化精神!
1998年,中央政府確定了科教興國的戰(zhàn)略,全社會熱切企盼為知識經濟時代、信息時代的到來和下一個時代的國際競爭做好準備,企盼著教育、科技領域的進一步改革和開放。
作為一項巨大的社會工程和系統(tǒng)工程,教育改革千頭萬緒,其難度和復雜性可想而知,但改革的策略應當是明確的:制度改革優(yōu)先,以教育體制改革為核心和龍頭。教育體制改革的基本方向,社會各個方面其實已經形成高度共識:教育部轉變職能,下放教育權力,面向社會開放教育,使學校成為依法自主辦學的法人實體,使教育重新成為充滿活力的、全社會共同參與的事業(yè)。當前最緊迫、最重要的教育制度改革,在我看來主要是兩項:高考制度改革和高等學校辦學體制改革。應當認識的是,教育不僅應當改革,而且能夠改革。任何現行的制度都不是天經地義、從來如此的,每一項現實的制度改革、社會工程都是可解的、有解的,而且有不止一個解。但是,重要的是改革的方法也許首先需要改革。縱觀世界各國的教育改革,莫不經過朝野上下曠日持久的公開討論,從而形成一場全社會共同參與的教育改革運動,這實在是一場真正的教育改革必要的思想前提。中國的教育改革需要新思路、大舉措,需要廣開言路,需要動員海內外志士仁人的集體智慧,需要最廣泛的社會參與,需要一場新的思想解放運動!
教育現代化的浪潮正在澎湃,社會進步的歷史趨勢是不可阻擋的。如人們所預感的,世紀之交的中國教育正面臨繼本世紀初建立新學、50年代移植蘇聯(lián)模式之后的第三次巨變。讓我們共同努力,迎接這一歷史性變革的早日到來。
(作者:楊東平 )